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紅蟻綠酒(七):孽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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紅蟻綠酒(七):孽緣

是夜。

雲遮著月,秋雨鈴霖,致和院中冷清蕭瑟。

幾株伶仃樹影婆娑,芭蕉葉枯黃,蔫搭於濕土。

趙令悅躺於床榻之上雙眼緊閉,口中低聲細吟什麽,她上方的屋頂上,幾行漆黑的瓦片被比落雨更沈的力道滑得嘩嘩作響一陣子,驚起無數滴水花,便很快於一人沈悶的壓泥聲中結束。

那人踩過院中堆積的枯枝爛葉,將那些腐葉擠壓入了泥水,隨後無聲作弄幾下門縫便挪開了正廳門,鼻尖一嗅,擡腳去了左邊。

趙令悅腦中正閃過鬼魅而幽秘的地獄場景,忽覺周身被天手撕開一道微弱的光芒,射進晦暗,現實中床簾被人挑開,她不安地瑟瑟縮了下肩膀。

下瞬,床邊一沈。

被褥凹陷的失重感讓趙令悅於這場逃脫不出的輪回夢中,猝然驚醒。

驚疼後的心正如鼓,一下下激烈槌著胸腔,另她瞳孔放大,呼吸爆急,隨後強行屏吸。

耳邊安靜至極。

只聽雨水輕敲窗沿。

“......”

她不敢看,手一步一緩,緩緩挪至枕下尋到那把刀,握緊了,預感那壓床的黑影俯身壓下時,猝然抽刀,眼前一片黑暗,什麽也沒看清,口中已低叫著揮過去,試圖將這可怕的鬼魂嚇散,讓孤魂重回地下。

刀的冷光借月反射折在他深邃的臉上和眉心的一縷變化,下瞬鬼已握住她手腕狠厲一拋,刀飛去空中折在地上,叮鈴一聲。

趙令悅害怕地叫起來,被他捂住嘴,“亂叫什麽!又不是碰見鬼了!”

捂在臉上的手掌竟有溫度,三個字之前,她的心已經在五臟肺腑裏轉了一圈,頂出了嗓子眼兒。

趙令悅腦根一裂,額心根脈抽搐兩下,才反手將這“鬼”推開,看見黑色交領中露出的喉結,目光往上掃,對上“鬼”的寒目,下意識一縮,“你是鬼?來找我索命麽。”

邵梵:“.......不是。”

趙令悅此時汗水蒙眼,無法細細瞧去,況且她與他能對話都覺驚異,還以為自己尚在那夢中。

她兩片嘴唇一顫:“那你是什麽?”

邵梵一時無言。

想這趙令悅總覺他機關算盡,奸猾狡詐,無情無義,他又何嘗拿“單純”二字扣在她身上過,可此時碰上她這種稀裏糊塗甚至是呆傻的一面,他又會記起,眼前人,終究還是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,不自覺暫時放下今夜來這裏的機鋒與目的,“你怕鬼?”

“哪兒有人不怕鬼的,你.......你是人是鬼......”她將被子拉起,遮住半張面,只露一雙驚眼盯著他。

這麽久,也沒認出來。

邵梵幹脆拉過她的手,在她要叫之前喝止“不許叫”,而後將那只柔軟無骨,又有些汗濕冰涼的手放在自己臉上,怕她的手太冰貼不出溫度,勉為其難地上去貼了貼。

“本鬼名邵梵,今夜來此不為索姑娘薄命,只為與姑娘共度良宵......醒了嗎趙令悅。”

窗外雨突發緊急,下得越大沖灑下來,將窗紙上寧靜的樹影逼得胡亂搖晃,如張牙舞爪。趙令悅惶惶望了周圍環境一眼,飛散的魂魄也終於被雨重新沖回了體內。

她燒了手般將手自他臉上抽回來,只覺兩手的溫度相差太大,一手太熱,一手又冰冷,交疊握住,看他的眼神也自恐懼驚奇成了惱怒與戒備,“這是後庭,你怎麽進來的?”

——這就是醒了。

邵梵曲起一條長腿,小臂搭於膝上,“今日我在宮內輪值,進內廷,自然有我的辦法。”

她將將分辨出他所穿的衣裳,上牙打著下牙,肌肉咬的酸緊。

“你扮成了太監?”

邵梵耳根微微熱。

趙令悅擡腿朝他方向一踢,將他挪開一點。

自己慌忙爬起腰身往床下走,卻被他捉住腰身摁了回去。

他對上她暗中水光潺潺的柔亮雙眼,“傻丫頭,鬼不可怕,可怕的是人。”說罷又搖搖頭,語氣越發輕柔而危險,“我說錯了,你可不傻,竟然敢將奸細送到貴妃跟官家眼前。”

她原本掙紮得厲害,聽到他後一句話,嘴邊罵人的登徒子三字硬生生被理智摁了回去,“宋清是苗貴妃請我挑選不錯,但我不知道她會是奸細。”

“趙令悅,何必裝傻?”

“我真的不知道。你夜闖內廷私宅,坐我床邊,形骸放浪,下流至極,就為了問我這件捕風捉影的事?邵梵我問你,你有證據嗎!”

他的手下微微用力,十根指頭掐進她柔軟只著半透寢衣的膀肉裏,掐的她骨頭都在緊疼。

她微微掙了兩下,壓抑道,“你先放開!”

“我為何要放?我說:你要記懲。可你連左耳進右耳出都沒做到。”

“我真的什麽都沒做!是貴妃來找我,我便幫她一次,無它而已。”她一口咬定,神情也堅定、無辜。

邵梵哼笑一聲,俯下身。

他渾身裹挾潮水,呼吸涼又熱。

登時,這種轟轟熱熱無法抵擋的氣息朝她半露的酥胸噴灑上去,趙令悅腦中裂過一道白雷,混著豆大飛流的雨水,將她撩得滿身潮氣兒。

那一瞬她想,邵梵果真了解她,也果真是賤吶。

樹枝被狂風吹舞猙獰低鳴,她最討厭他這樣,曲膝頂他胯,卻被他制住。侵略性的唇勝過任何武器,在她裸露的肌膚咫尺之處停留,似吻非吻,無非要以此,逼她說出一些實話,承認自己的罪行。

深秋的雨能遮擋和隱藏去太多東西,而黑夜放大了隱秘的感與情,就如她的夢一般。

雖然不美,但也不算噩。

今天的邵梵最令她恨的,是將本該鋒芒畢露的一場對峙放到這場夜雨裏,便成就了這樣一種新的交手困局。

她人在床上,被他溫柔觸碰,瞬間自縛,陰霾難脫。

“你別這樣。算我求你。”趙令悅敗下陣來。

邵梵停止唇與肌膚的輕柔磋磨,擡起身子捏正她退避的下巴,正對著他的臉。

“說我想聽的。”他唇熱,可脫口出來的話,寒涼無比,正應承此秋雨。

“你能不能讓我先坐起來?”

“不聽告誡,你沒資格討價還價。”他嘴上說著,但手下還是穿過她的腰身,自己起來,也將她一托。

這下,二人都俱坐直。

趙令悅褪了棉被,寢衣半透,篩出衣下的前凸後翹,撚來手邊一根蠟燭想要點。

但頓了一頓,又放下。就此放自己沈浸進暗室內,含著無盡地遺憾道,“又被你發現了啊。宋清的確是特意進宮,來找我的人。”

她此話一出,今夜也步入他來前默念的正題,繾綣與私情被扔出腦後,而機鋒與目的則被撿回。

“不要避重就輕!她是趙繡派來的奸細,改名換姓成為大戶養女代為進宮,提前勾籠一檢驗身份的內侍,以身伺閹人,蒙混過宮。你跟她是如何接上頭的!”

“燃退寒香。此香為我無意中獨創,私下只教給過公主。你們將我鎖在這裏,我手腳無法越線,但嗅覺卻可以。”

趙令悅眼中也寒光四射,為掩蓋冷刺的鋒芒,背過身去。她面對黑夜,更不願深入去想宋清已有的後果:“你們.......把她怎麽樣了?”

“她沖出來,在貴妃紅瓶一事洩露時攬下一切,包庇了你。都不用旁人動手,她已被官家處置。”

趙令悅一楞,轉過身體,大腦僵硬:“如何處置。”

“毒酒一杯,不見血,但死的更快。”

趙令悅身體發軟,往後倒退兩步,靠在桌上,以手反撐,“屍體呢。”說時昂起下巴,隱忍著崩潰而出的情緒,窗紙上映著的樹影又攀爬落在她身上,擋住任何光線,隱藏住她掉出的一行淚水。

雖看不見,但聽呼吸,與肩膀輕柔的動作,邵梵知道她在哭。

“屍體已埋,你還委屈?”

“不,不是委屈。”她搖頭,“她已成亡女,我替她哭一哭,她便能下九泉。”

邵梵站在原地,聽此言,手不禁頃刻握拳,“只要是趙琇的人,你連其發膚都憐惜,願意為她當場哭喪。可堂堂主君你圖之謀之,意圖利用他枕邊人進行殺害。”

“不要信口雌黃!”

她靜默一瞬,擦掉淚,冷冷蹦出這六個字。

“你狡辯不掉了。”

邵梵拳頭捏得骨縫作響。

“與其說宋清擅香,不如說是你擅香,梳頭會上的佛手柑,便是出自你之手筆,那日晚上你將香方交於貴妃,就是要這宋清討得頭籌。我讓錢檀山帶公主撞破那幕,如若沒人阻攔,隨你謀意,送她進了官家晨起侍奉,然後呢——”

他朝她忽然靠近,將她逼得腰身後彎,整個人以一種極其緊繃的姿態卡在桌前,後腰抵著木桌的梁板,膈得薄肉硬突。

邵梵心中狂顫。

他於糾結中,嘗試著問:“你想以香放毒弒君?”

“這不過是你的猜測!”趙令悅立即昂首回懟,胸脯早已起伏不定,細瘦的肩膀也劇烈抖動,“你曾要我不妄言,可這樣大的罪名,你卻直接扣在我頭上?是,我將宋清送至趙晟面前,便是對岸的公主之意。但你可去查查,單單一種香怎能殺人?!”

他見她此反應,於失望中徹底繚亂,帶起壓抑的癲狂,“我竟然猜對了,是麽?不然,你反應何以這麽激烈......”

“......”

邵梵不待她開口,伸手掐住她的脖子,於方才的溫情脈脈,無形切換至死手無情,卻不見一絲一毫轉換的停頓與不安。

窒息悶吼,掐的她面皮紅脹,呼吸沈澀,鼻腔中沖出一股子濃郁的血腥氣,整個人幾乎輕飄飄地全然懸空在這只手上。

他臉上也漸漸出現一種類似於痛苦,扭曲的神色。

“為什麽,為什麽你不肯停下來?”

他一遍掐住她,一邊靠近她,唇瓣上下相碰。

但趙令悅眼前混腥,已經聽不清任何的聲音,只有雷聲,只有雷聲打在腦路中,將她思緒劈散。

她的魂魄,已快要被這手掐碎,腹中緊縮痙攣,一陣潑天的酸嘔往腸內沖入,喉嚨裏發出微弱的脖骨咯吱聲,還有人將泯滅的氣音。

而雙手死死掐著他的那手背,劃出一道道酸刻的血痕。

即將魂不附體時,身軀猛然一墜,掉落地上。

酸水反湧入喉頭,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另她整個身體都在顫抖,她說不出話,十根手指甲摳進地磚縫隙,往地上嘔吐,只嘔出些酸水,隨即,猛烈咳嗽,幾乎將整個肝膽脾囊全都咳碎了,搗出來塞回去,反覆折磨。

邵梵站在原地,指尖蜷縮,掐她的那只手不斷在暗中顫抖,已經不受他控制。

第一次,第一次,他懼怕了結掉一條性命。

但是,他就是得讓她疼,讓她害怕。

“你知道嗎。官家賜她死,實是我用言所逼。但凡她被拷問後,供出串通是你,謀劃是你,按趙晟如今培養起來的帝王心性,他不會心軟。即以當朝弒君之刑對你嚴加處理。腰斬。”

說罷,蹲下身,彎曲和蜷縮著腰,“趙令悅,你對我而言.......”

他見她顫抖不止,似乎已經啜泣,便止住此表白之言,換了話頭,“事不過三。你幾次殺我不成,是為一次。用奸細殺當朝君王不成,是為二次。第三次,我願意放棄我心中最後一片凈土,親手屠你,穩住當局。”

蜷縮在地上的人轉哭為笑,因喉嚨被傷,笑得有些悲戚,有些啞。

她爬起來,而後艱難地站起來,身體孱弱,可神色堅決,撐在桌前,以免自己腿軟摔下。

“沒錯,我就是想殺了他,但是為何我想殺他就是罪,就是該受腰斬的重罪?

邵梵,我在審訊當晚,對你說的都是真心話,我們道不同,志不合,不能為伍。如今我成廢人,沒了利用價值,你們隨時都可以丟掉我,宇文平敬隨時也都可以除我,而我為何不能謀劃一場,盡人事聽天命?

明明是你們奪位害我至此,卻將我當成加害者,你們成了受害者,在我眼中何其可笑?你以為,在你囚我之後給我一顆甜棗,幾句軟話,一碗冰沙,我便得轉頭倒戈,放下立場?

你以為,你喜歡我,我就會喜歡回去?

你要當局,我要是非。

你既然已經猜中我的心思,就該讓宋清來招供我,讓她說出串通是我,讓她說出謀劃是我,然後按照弒君之罪將我腰斬,一了百了。我不會停,除非我死了!而你的憐憫,我從不想要。”

邵梵手中與額上青筋全然暴起,目眥欲裂。

他努力壓抑住自己失律的呼吸,聽著外頭的大雨,卻覺不夠鳴厲,燈籠被狂風吹下地,砸在泥面上成了爛紙。

樹影盡數混沌、猙獰,一種心被猙獰的荊棘與尖刺鉆空了的尖銳疼感往身體裏咆哮,瘋狂湧入,比以往每一次這樣的互相傷害後都要更甚。

他覺得,他不該要去嘗試。

靠近時,越甜。

背離時,就越痛。

本是走無間道的人,為何,他要去執著守她性命, 守住這一輪高寒的月亮,放下屠刀,只為奢求路上那能存的一點點光。

他能殺人。

但趙令悅,實乃能殺人誅心。

他看著她,臉上的表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,矛盾,覆雜,折磨。

得到已確定的答案,拉扯著窒痛不已的心房,仰頭長笑,進時仍存希望,而出門時希望盡毀, “看來,真是孽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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